时至春节,屋外,风呼呼作响。读孙犁的《白洋淀纪事》,虽然故事背景是残酷的战争年代,心里竟是暖暖的,为着那些平凡而可爱的农民。邢兰便是其中的一位。他仅仅三十二岁,可是黄蒿叶颜色的脸上铺着皱纹,说话不断喘气,像是有多年的痨病,身材矮小,还不到五尺,从小到大,因为穷,因为饿,长成了令人可怜的模样。但是,‘我从来没有看见或是听见他愁眉不展或是哀声叹气过’,而是积极地参加抗日工猜拆作,他天天在山上跑,为我背柴烧炕。一天,‘他爬上一棵高大的榆树修理枝丫,停下来,竟从怀里掏出一只耀眼的口琴吹奏了。他吹的不是西洋的东西,也不是中国流行的曲调,而是他吹熟穗备枣了的自成的曲调,紧张而欢快,像夏天森林里的群鸟喧叫……’那时乌云笼罩着华北平原,日寇铁蹄践踏着美丽的家乡,一个赤着脚穿着单衣在饥馁寒冷中长大的农民,面对着战争和杀戮,不哀叹,不愁苦,更没有苟且偷生,困顿中选择奋起,荒凉中选择平和。这是何等强大的煮滚的内心,沸腾着希望和美好的未来!我不由的想到了作家茹志娟在《百合花》中写到的那位小伙子,在一九四六年的中秋夜,他的怀里揣的是饭团和硬馒头,行走在山路上,步枪筒里却插上几枝树根和野菊花。在隆隆炮声中,在鲜血和牺牲面前,又是一颗怎样的热爱生活的心,才会把枪杆装饰成如此模样?其实,这样的人不仅仅出现在作家的笔下。生活中也有,我的姥爷便是其中的一位。母亲告诉我,姥爷是个打过仗的人,不过没有明确是什么战争,可我从来不怀疑这一点,因为八十来岁的人,高高的个子,身体非常硬朗,走起路来脚底下就像踩了风一样,每次我们跟在他后面就必须一路小跑。农闲的时候爱背个箩筐到处拾荒,比如遗漏在田野里的玉米棒子,掉在地上的红红的辣椒,还有埋在土坷垃里的半截红山药和大白葱,在姥爷的眼中都是宝。秋收时节,他就去小姨家帮忙。那时,金黄的玉米棒子堆满了大大的院子,姥爷偌大的身子坐在玉米堆上,一剥就是一上午,从来不喊腰疼也不说腿疼,手里麻利的令人瞠目。日上正午,站起来利落的扑扑身上的尘土和玉米须,背上自己的大箩筐,迈着大步子,手背在后面,朝院外走出去,因为姥爷家和小姨一个村子,所以从来不在她家吃饭,一边走,一边高声哼唱‘革命人永远是年轻,他就像小松树四季常青’。几年之后,隔壁堂嫂是这样给我们姐妹说的:‘你们都不知道,老爷子那个唱着歌的高兴劲。’应该是多大的热情,才感染了漠不相关的其他人。姥爷是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去世的,到现在近三十年了,我想那个时代的老人,应该吃过不少苦,经历过我所不能想象也不能理解的艰难,可是,至今一想起姥爷,便是那个劳动之后唱着‘革命人永远是年轻’的姥爷,坚滚腔韧,乐观,还有一颗和邢兰一样平凡外表下包裹的热腾腾的心。用今天的流行语姑且矫情的表达为那份诗意与远方,而姥爷他们所有的苟且,能同于今日诗人所感慨的苟且么?那是战争,苦难,是度日如年。不由得对瘦小的爬上树梢吹口琴的邢兰对那个用野菊花点缀枪筒的腼腆小伙对历尽生活磨难依然高歌的姥爷肃然起敬了。